[蘋果] 廖亦武:追憶大屠殺、坦克、人 [2014-06-04]
最新更新:蘋果日報 2014年06月04日00:11
引用日期:2014-06-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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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ource: 蘋果日報
作者:廖亦武(中國流亡作家、詩人、德國書業和平獎得主)
二十五年前,天安門大屠殺發生之前,父親對我說:「兒子,好好在家呆著,共產黨不是好惹的。」
父親是過來人,歷經數不清的政治運動,膽子被嚇破了。比如解放初期,在他的老家鹽亭,幾分鐘就槍斃了幾十個惡霸地主,有人不過癮,還揮舞大刀,將破碎的頭顱一顆顆剁下來,踢下河岸。人頭就這樣,接二連三地漂遠了,如同時間,如同總是在下一個渡口等待最新的人頭漂過去的夕陽。父親丟下勤勞致富的地主爺爺,連夜逃走了,從此沒說過共產黨一句壞話。哪怕遭遇大饑荒,全中國餓死近四千萬人,他的小兒子我也氣息奄奄了,他也忍住不說。那是怎樣的非人間啊,許多人吃草、吃樹皮、吃一種帶鹹腥味兒的粘土(又被稱作觀音土),如果碰巧吃著一根大地深處的蚯蚓,就算了不起的美味兒。許多人因吃觀音土被活活撐死。我奶奶也是這時候咽氣的,爺爺將骨瘦如柴的她夾在腋下,在坡上隨便刨個坑就埋了-可中國人民的偉大救星毛澤東還拒不承認錯誤。
更為荒唐的,是將大饑荒的罪責推給前蘇聯,於是,苟延殘喘的老百姓全都仇恨前蘇聯,只因為狗娘養的「修正主義」在關鍵時刻撤走專家,中止了國際援助-他的副手劉少奇實在看不下去,不禁嘀咕了句「餓死這麼多人,歷史要記載的」,於是倒大霉,在稍後的文化大革命中被秘密監禁,並在秘密監禁中被活活餓死,以此驗證了「病從口入,禍從口出」的古訓。
可二十五年前,毛澤東早死了,我才三十來歲,是從精神和行動上追隨美國垮掉一代的無政府詩人,信奉「在路上」,我不相信父親那樣的過來人。而全國幾十個大城市的幾千萬示威者,大多數比我更年輕,更不會汲取父輩的教訓。特別是二十歲左右的首都大學生,號稱天之驕子,已經佔據天安門廣場幾十天,在全世界的關注下,過足了民主和自由的「毒癮」-可父親的話還是應驗了,共產黨開槍了,坦克碾壓過來,我在驚恐萬狀中朗誦了《大屠殺》:「打穿腦殼!燒焦頭皮!讓漿汁迸出來。靈魂迸出來。濺向立交橋、門樓、欄杆!濺向大馬路!濺向天空變成星星!逃跑的星星!長著兩條人腿的星星!天地顛倒了。人類都戴著亮晶晶的帽子。亮晶晶的鋼盔。有支軍隊從月球裏殺出來!掃射!掃射!掃射!多好玩啊!人類和星星一起倒下。一起逃跑。分不出彼此。追到雲上去!追到地縫和皮肉裏去掃射!把靈魂再打一個洞!把星星再打一個洞…。」
可父親的話只應驗了一半,自1949年以來,共產黨造成近一億人的非正常死亡,大家不僅忍辱偷生,還私下慶幸自己命大。也許有過零星反抗,但官方嚴禁記錄,久而久之就再沒人記得-而這次,中國老百姓終於集體反擊,一雪國恥。
2012年深秋,我在德國和台灣同時出版《子彈鴉片-天安門大屠殺的生與死》,公布了十幾個企圖阻止戒嚴部隊行兇的「六四暴徒」,他們像原始人類那樣可笑地對抗國家絞肉機,他們的主要「兇器」是棍棒、石塊與火。坦克人王維林由此在這場不均等的對抗中浮現,中國人面對大屠殺的英勇震撼了全球。我在《子彈鴉片》裡寫道:「那天晚上,至少有上百萬手無寸鐵的『暴徒』與全副武裝的軍人對峙。開頭是一輛接一輛的坦克和裝甲車開道,碰著路障,就直接碾過去;後來就開槍掃射了,大伙兒發出陣陣驚叫,一片槍聲一片血,人如亂草,嘎嘎被割下地。
有個坐牢近二十年的「暴徒」說:「西方人只知道王維林,因為他一個人站大街中央擋坦克。一長串坦克,突突突冒著煙,像不斷放屁的巨型甲殼蟲,左繞右繞,硬是被這個人給擋下。你是鋼鐵我是血肉,壓過來呀,王八蛋!這個鏡頭進入了歷史,因為湊巧被外國記者攝到。據說美國老布希總統看了實況轉播,也忍不住流淚了。可是那一夜,中國有無數個王維林,沒有被鏡頭記錄下來。」
坦克人王維林不是學生領袖,不是知識精英,此前沒引起任何注意,他留下那個短暫畫面,成為一個不可磨滅的歷史象徵之後,就被人脅裹而去。因為六四流亡海外的中國人超過十萬,香港社會發起營救政府通緝犯的「黃雀行動」持續了數年,王維林都不在名單上。經《子彈鴉片》中若干個被判重刑的六四暴徒證實,監獄內也從未聽說過有王維林。
我的父親在2002年秋天去世,最後一瞬,他說不出話來,可眼睛牢牢盯住他的政治犯小兒子。警察曾在他的眼皮下搜查我、帶走我許多次,他死也不放心。也許他死也要重複「共產黨是不好惹的」-王維林的人間蒸發就再一次證明。
二十五年眨眼過去,我們都有些老了,圖片中的王維林還那樣年輕。遠遠望去,那白襯衣如夏日的百合花,純潔無瑕。坦克在百合花前卻步,構成穿越歷史的詩意。而在可歌可泣的詩意的另一面,近三千個生命被剝奪,被淡忘。在《子彈鴉片》裡,我再次整理丁子霖教授和天安門母親群體數年蒐集的《死亡名單》,其中有九歲的呂鵬,僅僅因為深夜被槍聲吵醒,悄悄溜出門,就被流彈擊斃;有二十二歲的夏之蕾,一位來自南方的大學女生,六四淩晨四點多,她隨學生長隊從天安門廣場撤退,走到東單時,槍聲大作,她踉蹌倒地說:「快點!快點!找個地方歇歇。我好像是中彈了。」接著,從她緊捂著胸膛的指縫中,熱血一股股湧出。幾位女同學脫下她的襯衣,發現左乳下中了一槍。血一直在湧。當時一片混亂,昏暗之中,戒嚴部隊正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。大伙兒別無他途,只得抱起昏迷的如花的她,向前走著,走著。幾分鐘後,迴光返照,她突然從昏迷中醒轉來,沖著悲淒的大伙兒,開了最後一個玩笑:「同學們!我的花季結束了。夏之蕾本來就是夏天的花蕾,凋謝得快嘛。」
二十五年了,槍聲遠了,血也枯了,全世界還在追憶六四,就如一個人不斷抬頭望天上的星星,有疲倦,有忘卻,甚至有懷疑。但這逐漸成為人類的記憶財富,因為1989年是世界歷史分界線,共產陣營瓦解以中國人的流血開始,在西方各種文史檔案裡,有關六四屠殺的證據累積如山-誰會料到,五月的中國首都,竟然爆出因追憶六四而集體入獄的大案-在電影學院教授郝建家中,在十幾位知識精英舉辦「研討會」之後,全部被警察抓捕。其中五人,因「罪行嚴重」被羈押至今。他們是維權律師浦志強、社會學家徐友漁、前政治犯胡石根、八○後網絡作家劉荻,及六四死難者家屬的郝建。
此案在國內外激起新聞狂瀾。在家中追憶六四,跟寫反動日記差不多性質,如果這也犯了「尋釁滋事罪」,那就退回到「思想犯罪」的毛時代了。這幾天在波蘭接受採訪時,因感覺離奇荒謬,我就講了發生在毛時代的一則故事:「有一對夫妻做愛,丈夫為了延長快感,就一邊抽送一邊高呼『毛主席萬歲』,他高呼幾百遍,的確延緩了射精。卻不料隔牆有耳,革命鄰居們立馬舉報。火速招來警察,兩口子也被破門而入的警察當場拿獲,隨之痛毆,隨之判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,勞改四年。」
翻譯和記者都忍不住笑,跟著又感覺對不住六四死難者和新近入獄者。記者說:「廖先生,您這是謠言吧?」
我說:「在家中追憶歷史叫『尋釁滋事』,這聽起來才像謠言。」
記者說:「那麼,請問,中國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?」
我說:「沒進步也沒倒退,而是轟隆一聲騰飛了。」
記者說:「我理解。可坦克人王維林和你的《子彈鴉片》都不會轟隆一聲飛走的。」